“新年都未有芳华,二月初惊见草芽。白雪却嫌春色晚,故穿庭树作飞花。”韩愈的《春雪》描绘的这幅清新隽永的早春雪景图,传达了数千年来中国人盼雪喜雪的悠远情愫。在中国传统文化中,冰雪不是寒冷的代名词,而是藏在文人心底里的一种特别的温度,是镌刻在诗词中的民族精神的象征。
见冰肠热的忧民之情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自有诗歌开始,冰雪就成了中国人表达自己心灵情感的媒介。《诗经·小雅·采薇》中的这句名诗,就像一幅永不褪色的画刻在历史的记忆里。出门时是春天,杨柳依依,回来时已经雨雪交加。在一年甚至可能是数年当中,他到底经历了什么?巨大的空白,给人无限的想象。
《诗经》中的冰雪诗有七首,除了《邶风》和《曹风》各有一诗外,主要集中在《小雅》。《小雅》最突出的特色是反映战争和劳役的诗,大多抒发诗人见雪伤怀之古道热肠。《小雅·信南山》:“上天同云,雨雪雰雰,益之以霡霂。既优既渥,既沾既足。生我百谷。”诗人看到雪花纷纷,细雨溟濛,想起水分如此丰沛,滋润大地沾溉四方,祈祷让庄稼蓬勃生长。这是瑞雪兆丰年的最早吟咏。《小雅·出车》:“昔我往矣,黍稷方华。今我来思,雨雪载途。王事多难,不遑启居。岂不怀归?畏此简书。”我去之时,黍麦青青。今日凯旋,大雪满途。国家多难,闲居哪有工夫。难道我不想家?恐有紧急军书。诗中传达的是一种强烈的家国情怀,责任心战胜了思家情。《小雅·頍弁》:“如彼雨雪,先集维霰。死丧无日,无几相见。乐酒今夕,君子维宴。”诗歌喜中见悲,以反讽的笔法传达来日无多的末世之忧。这种忧何尝不是一种忧家忧国之忧?同样,《小雅·角弓》:“雨雪瀌瀌,见晛曰消。莫肯下遗,式居娄骄。雨雪浮浮,见晛曰流。如蛮如髦,我是用忧。”诗以雪落起兴,传达的是诗人对礼崩乐坏的烦忧。此外,《邶风·北风》“北风其喈,雨雪其霏。惠而好我,携手同归”和《曹风·蜉蝣》“蜉蝣掘阅,麻衣如雪。心之忧矣,于我归说”这二首诗中,诗人心里的忧伤更是难以言表。
可以说,《诗经》冰雪诗开创了见冰雪而伤怀的民本主义精神,成为后世“民胞物与”情结的先声。曹操的诗就是典型,如《苦寒行》:“溪谷少人民,雪落何霏霏……担囊行取薪,斧冰持作糜。悲彼东山诗,悠悠使我哀。”在大雪纷飞的溪谷,行人稀少,却有人担着行囊边走边砍柴,凿冰煮粥充饥肠。这一幕,让诗人想起《诗经·东山》一诗,深深触动哀伤。这是曹操于建安十一年(206)春,亲征高干途中写成,诗中生动地描写了冰天雪地的自然景象,流露了对民众的同情。
与曹操的《苦寒行》一样,王粲的《七哀诗》(其三)也是将边地的苦寒雪景展现在诗中,“冰雪截肌肤,风飘无止期”借冰雪表达对人民的同情。蔡琰《悲愤诗》“处所多霜雪,胡风春夏起”,张衡《四愁诗》“我所思兮在雁门,欲往从之雪雰雰,侧身北望涕沾巾”,曹植《朔风诗》“昔我初迁,朱华未晞,今我旋止,素雪云飞”,张华《劳还师歌》“昔往冒隆暑,今来白雪霏”等,或赞叹征人的为国牺牲,或表达对辛苦征战的士卒的感念之情。
近代以梁启超为代表的知识分子则将这种忧民之忧上升为国家民族之忧、具体落实到行动上,他给自己的书斋取名为“饮冰室”,自称“饮冰室主人”,文集编为《饮冰室合集》。“饮冰”一词源于《庄子·人间世》:“今吾朝受命而夕饮冰,我其内热与?”梁启超面对国家内忧外患的交煎,内心之焦灼可想而知,如何解其“内热”?唯有“饮冰”方能得解。正是一代代中华志士本着水竭不流、冰坚可蹈的毅勇,最终实现了“环球同此凉热”。
托雪吟志的审美情趣
明代李东阳在《怀麓堂诗话》中说:“天文惟雪诗最多,花木惟梅诗最多。”当科学家在探寻“为什么每一片雪花都不一样”时,中国的文人雅士早就给出了答案:一样的冰雪,不一样的性格。
雪落在哪里,冰凝在何处,其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它落在哪个诗人的心里。
落在征人心里,它就是一树梨花,那抹雪域亮色,就是将士的斗志,冰凉的外表里面乃是一腔火热。落在关山的暴雪,“天山雪云常不开,千峰万岭雪崔嵬”(岑参《天山雪歌送萧治归京》),它就是漫天的家国豪情,戍边苦寒怎能敌过家国情仇?熔铸成诗人洁净的心境赤诚的挚情。落在行人的脚下,便是乐音,“独来独往银粟地,一行一步玉沙声”(杨万里《雪冻未解散策郡圃》),那踏雪的声音比银粟玉沙更能挥洒胸臆。落在归人的头上,便是期待,“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刘长卿《逢雪宿芙蓉山主人》),朱门似乎配不上这雪,只有农家的清寒与诗韵契合。落在酒杯里,便是友情,“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白居易《问刘十九》),这酒的温度便是雪的温度,友谊的慰藉亦是精神的慰藉。
文人雅士无不喜欢草木石竹、风花雪月的意趣。雪似人生,雪花的轻灵飘逸,消融诗人的闲适意趣。高骈“六出飞花入户时,坐看青竹变琼枝”(《对雪》),与吴澄“不知天上谁横笛,吹落琼花满世间”(《立春日寓北方赋雪诗》)同工同调;陆游“欲极图书乐,少须冰雪天”(《堂东小室深丈袤半之戏作》)、白居易“融雪煎香茗,调酥煮乳糜”(《晚起》),雪中读书品茗,从容淡定;而苏轼“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和子由渑池怀旧》),抒写人生旷达质朴洒脱。
雪有性情,白雪的空明曼妙,能滋养诗的从容淡定和优雅情致。王维《观猎》“草枯鹰眼疾,雪尽马蹄轻”,王安石“唯有多情枝上雪,暗香浮动月黄昏”(《即事五首》),李清照“雪里已知春信至,寒梅点缀琼枝腻”(《渔家傲》),诗人品冰之美景,观雪之灵性,增添了多少生活乐趣。
雪有心气,冰雪无骨却傲骨凌人,一近人身,便化为长空啸歌,豪气干云万千精神。诗仙李白挟龙泉裘马轻狂,“地白风色寒,雪花大如手”(《嘲王历阳不肯饮酒》),太白的雪怎一个大字了得,更难想象“应是天仙狂醉,乱把白云揉碎”(《清平乐·画堂晨起》),天马行空意纵横。
雪似精灵,刘禹锡《终南秋雪》:“南岭见秋雪,千门生早寒。闲时驻马望,高处卷帘看。雾散琼枝出,日斜铅粉残。偏宜曲江上,倒影入清澜。”山因有雪,才成就终南美名,没有沉郁萧瑟之气,秋雪的清旷底下充满生机。黄庭坚“语言少味无阿堵,冰雪相看有此君”,雪成了相看两不厌的君子。
对冰雪的审美,堪称中华民族艺术审美精神的极致。“雪诗自唐人佳者已传不可偻数”“咏雪诗至唐人,体式尽备,精微至极”(李东阳《怀麓堂诗话》)。喜冰雪之比德,哀冰雪之相思;乐冰雪之壮美,悲冰雪之艰苦;享冰雪之清雅,赞冰雪之聪慧,无不入诗入情。
雪可以静,“残雪冻边城”(崔颢《辽西作》),“青海长云暗雪山”(王昌龄《从军行》(其四)),边关的寥落冷寂变成立体的画卷。“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杜甫《绝句》)幽静的冰雪蕴含无限的生机。雪可以动,“雪净胡天牧马还”(高适《塞上听吹笛》),“倾耳无希声,在目皓己洁”(陶渊明《癸卯岁十二月中作与从弟敬远》),“四边伐鼓雪海涌”“剑河风急雪片阔”(岑参《轮台歌奉送封大夫出师西征》),冰雪有声有色,可听可视亦可乐。
雪可以禅,“道性欺冰雪,禅心笑绮罗”(鱼玄机《酬李郢夏日钓鱼回见示》),“道人宴坐无生灭,炯炯层胸照冰雪”(周权《冷泉亭》),“羡师方丈冰雪冷,兰膏不动长明灯”(苏轼《送渊师归径山》),雪助人于寂静中禅悟,能打开蒙蔽的自性。雪可开智,使人冰雪聪明,杜甫“冰雪净聪明,雷霆走精锐”(《送樊二十三侍御赴汉中判官》,人的心思若能被冰雪净洗过便格外细腻而敏捷,雪真的能净化人的心灵,涤洗世俗的尘埃。
雪更是美的象征,雪肤佳人,自古便是对佳人最高的评价:“济岱有佳人,肌肤若冰雪”(黄庭坚 《寄晁元中十首其一》)、“洛阳佳丽本神仙,冰雪颜容桃李年”(武元衡《代佳人赠张郎中》)、“不闻姑射上,千岁冰雪肌”(白居易《同微之赠别郭虚舟炼师五十韵》)、“佳人冰雪姿,奕奕紫芝眉”(白玉蟾《月庭》)、“并刀如水,吴盐胜雪,纤手破新橙”(周邦彦《少年游》)。
冰雪还可以和蜡梅、飞鸿、大漠、蓬草等组成无数个复合意象,反映现实世界,体现诗人的精神世界。或以飞鸿配雪,或以雪为雁景,真是“逢人尽冰雪,遇景即神仙”。这也不难理解《红楼梦》里薛宝钗为何以冰雪为白海棠招魂:“胭脂洗出秋阶影,冰雪招来露砌魂。”
澡雪精神的人格追求
“澡雪精神”出自《庄子·知北游》:“汝齐戒,疏瀹而心,澡雪而精神。”“澡雪”即以雪洗身,“精神”即清净神志。雪色白质洁,晶莹剔透,是纯洁干净的象征,以雪洗身可以清净神志。中国传统文化注重自我修身、讲求人格追求。古代冰雪诗词正传承了朴质率真、清净纯洁、不失志节的宝贵精神。
自东晋葛洪在《抱朴子·汉过》中以“含霜履雪,义不苟合;据道推方,嶷然不群”喻一种卓尔不凡特立不群的高尚人格精神始,历代诗词便赋予了这一精神亮色。南北朝时期诗人鲍照就是一个典范,他以雪之洁喻高尚人格,以雪之寒喻人生磨难,两者完美融合。《学刘公干体诗五首其三》中以白雪自喻,毫无隐曲地写出一种高洁独立的精神品质。“胡风吹朔雪,千里度龙山”以传说中的冰山龙山雪表达自己出身寒微,渴望跻身政坛,一展才华;“兹晨自为美,当避艳阳天”,将“艳阳天”作为冰山雪的对立物,传达出绝不在名利场中玷污自己的高洁无瑕。在《咏白雪诗》中鲍照借写白雪之洁喻个人的品质:“白圭诚自白,不如雪光妍。工随物动气,能逐势方圆。无妨玉颜媚,不夺素缯鲜。投心障苦节,隐迹避荣年。兰焚石既断,何用恃芳坚。”与鲍照借白雪与白圭做对比不同,谢朓在《秋竹曲》中则以雪之寒突出他物品质,抒写诗人不畏压迫、坚持自我的品质:“但能凌白雪,贞心荫曲池”。
苏轼冰雪诗中处处宣示自己澡雪精神:“岩崖已奇绝,冰雪更琱锼”“念汝少多难,冰雪落绮纨”“使我冰雪肠,不受曲蘖醺”。陆游“绛帐先生见处别,少年立节如冰雪”“十年肺渴今夕平,皓然胸次堆冰雪”;文天祥“后来广平肠,冰雪峙气骨”;戴复古“我心有冰雪,不受暑气侵”,裘万顷“冰雪不侵尘不污,可人惟有岁寒松”,段克己“老桧独含冰雪操,春来悄没人知道”,高洁之志、淡泊之趣尽在冰雪之中。
刘勰《文心雕龙·神思》篇进一步将澡雪精神作为诗文评论的标准之一:“是以陶钧文思,贵在虚静,疏瀹五藏,澡雪精神。”明代张岱给编选的诗文取名为《一卷冰雪文》,他明确宣示:“至于余所选文,独取冰雪”,“故知世间山川、云物、水火、草木、色声、香味,莫不有冰雪之气;其所以恣人挹取受用之不尽者,莫深于诗文。”“文之冰雪,在骨在神”,而诗“则筋节脉络,四肢百骸,非以冰雪之气沐浴其外,灌溉其中,则其诗必不佳”,由现实的冰雪抽象延伸到诗文这样一种精神实体。冰雪之气既是为人的圭臬,也是为文的标准。其《湖心亭看雪》描绘的西湖雪景俨然人格化的冰的苍凉和雪的纯净,一如其《石匮书》云:“世间肉汗易冻,而坚不如冰,无其洁也;莹不如冰,无其明也;刿不如冰,无其刚也。而冰之为体,不受纤尘……”冰雪就成了一种清刚孤介、坚贞自守的人格典范,流露出的“生鲜之气”便正是“冰雪之气”:“人生无不藉此冰雪之气以生”,“冰雪之在人,如鱼之于水,龙之于石,日夜沐浴其中,特鱼与龙不之觉耳。”(《冰雪文序》)要养育这种冰雪之气,就是要做到“打铁必须自身硬”,不断“澡雪精神”,身净了,心便静了。
踏雪寻梅的生活态度
冰雪之日,原本是万物将息、天地浩渺的季节,古人却爱在这样的天气里江雪垂钓,雪夜读书,踏雪寻梅,传达出的不仅是一种生活图景,更是一种不顾严寒、无畏风霜的人生态度。
踏雪寻梅的典故早为国人所熟知。宋人孙光宪在《北梦琐言》卷七记载:唐代郑綮颇有诗名,作诗的灵感靠风雪来激发。有人问他:相国近有新诗否?他说:“诗思在灞桥风雪中驴子上,此处何以得之?”明人则多指称孟浩然,程羽文在《诗本事·诗思》记载:“孟浩然诗思在灞桥风雪中驴子背上。”于谦有诗《题孟浩然踏雪寻梅》:“满头风雪路欹斜,杖屦行寻卖酒家。万里溪山同一色,不知何处是梅花。”张岱在《夜航船》中解释“踏雪寻梅”:“孟浩然情怀旷达,常冒雪骑驴寻梅,曰:吾诗思在灞桥风雪中驴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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