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计的收据
寒风凛冽,窗外的细雨丝丝落下,落在矮矮的房檐上,倾斜的瓦片将雨滴滑下,滴在长青树叶上,一滴一滴,汇成记忆的细流,向我们缓缓涌来。
算盘互相敲打碰撞,桌台上的煤油灯一闪一闪晃动着,墙上的黑影还盘伏在案前,一笔一笔核对着村小组的资金和税务,两只眼睛在昏暗的环境之中显得格外明亮,审视着整个小组的各项账目,他不敢走神,也不敢出差错,因为这是整个村小组一个季度的资金流动,在集体经济中也不允许他有何差错。明天就是例行交账的日子,等做完今天晚上的账就可以暂时将没日没夜的工作告一段,简单休息之后,仍然需要继续进行下一个月的账目审计。就这样史万伦弯着腰一直持续到夜深。
天刚破晓,史万伦已经整理好衣裳,这套衣裳满是补丁,边已经被洗到褪色,但是干干净净,没有一处褶皱。他拍了拍衣裳,拿起身边的用帆布包裹着好几层的特产税本,紧紧地夹杂腋下,朝着区村民委员会走去。走到门口,他抬头望了一下,确认这是交税票的地方后踏进门去。
咚咚咚...
“您好,我是这个月过来交特产税票的史会计”
“哦,您先坐吧”
“黄英同志不在吗”
“他今天因公事出差了,可能你今天等不到他回来,如果你有什么事情的话我也可以帮你转告他的”
“这样啊!那我还是改天再过来吧”
“您找他什么事我可以帮你转告,毕竟你进城又远,也不方便”
“没关系,我还是明天再来吧”
“别啊,您这是不信任我呀,我都在这里工作这么久了,你那次过来交税票核对账目的时候我不在?你不每次都看见我吗?什么事你说吧,我们能帮你,别因为走空几次浪费了你下地挣工分”
“那行吧,其实也就是这个月的两本特产税本过来交个他,这是刚做好的特产税”
边说着,史万伦一边小心翼翼的打开帆布,露出两本特产税本,特产税本中还夹着新墨的味道。
“原来是这个啊,没事,你放心吧,我一定会帮你交给他的”说着接过了税本
“请你一定要交给他,并让他做好记录”
“放心吧,我知道”
“这对我们很重要,一定要给他,谢谢了”
“好的,放心吧,我肯定会给他的。这样吧,我写个收据,你应该放心了吧”
“好的”
就这样,史万伦揣着收据出门回家了,但一路上都在心心念念着账本有没有送到他的手里,会不会被刚刚那个人忘了给他,会不会因此责怪他们生产小组,越想越不放心,毕竟这是他们整个生产小组的特产税票。但是又转念一想,这个人和黄英一起工作的,而且也这么长时间了,每次交账目时候都对人挺热情的,不太像是这种人。就这样,他也不再多想,回家换了衣服,扛着锄头下地了。
太阳被乌云遮在身后的,只看得见屡屡亮光,大地与天空的距离显得触手可及,而太阳却仍然不遗余力的散发着热量,沉闷而炎热,蜻蜓也被这股热浪所影响,只得矮矮的飞行,落在弯弯的稻穗上。锄头在田间被用力的挥着,从空中落下,撞击着泛黄的土地,往上一提,一个小坑出现在眼前,随后一株幼苗耷拉着身子伫立在刚挖的坑中。
“史会计...史会计”
远处呼喊声越来越近,越来越急促,打破了田间有规律的锄头声,刚站稳的幼苗也被吓得抖了一下身子。
“史会计,区村民委员会的黄英来了,来了以后就坐在那里,也不说话,就只是说今天非要见到队长和你,像是非常紧急的事一样,你赶紧回去吧”一阵喘息夹杂着话语踉踉跄跄说着,额间还爬着豆大汗珠。
“那队长呢,队长人去哪里了?”手中的锄头被放下,立在一旁,直直的,在热浪中独自立着
“队长去石家寨追计划生育去,估计一时半会儿还回不来”
“那我先回去,你去把队长叫回来吧”
说完,拿起身边的锄头,扛在肩上,向家走去。
满是泥泞的草鞋压在小径的狗尾巴草上,锄头在肩上左右晃动着,热浪仍毫不吝啬的向皮肤索要汗滴,史万伦心头更急,他想不出来今天黄英为何非要见他,难不成是自己大队的财务出了问题,可转念一想比比平账做的清清楚楚,不可能出问题,而且也绝对不可能有问题。
被干干净净的杨桃玻璃罐头里面被装满了热水,热水被茶叶染成了褐色,茶叶在瓶中上下沉浮,像极了石老四一样的不安,两手在腹前不断摩擦,背越来越弓,头也越来越低,整个人都快缩成一团了。队长拿起罐头,吹了一下后将烫人的茶水送到嘴边,停留了好几秒才咽下。
“石老四,你知道我为啥来你这里吧”一声询问终于打破了这寂静与不安。
“知道,知道,队长,我们不该超生,不该不遵守政策,不该到处藏着躲着生孩子。但我们家里面是真想要个男孩子添香火啊,你说以后这些女娃娃也不待家里面,就算找个上门女婿,那这祖祖辈辈留下来的就改姓了呀”
“大队里面天天都在宣传男女平等,看来你是一点也没有听进去啊,不该做的你倒是件件都做了,两个孩子了还不够,还要生,躲着生,藏着生,弄得我们一个都没抓到,今年开会说了,要严抓计划生育,刚刚就点名批评了严家坪的大队长,就说他们计生抓得一塌糊涂,他的政绩考察就很差,这多丢脸啊,你说说刚开会没多久你家就有生了,指不定下次开会就得批斗批斗我,说我计生工作一塌糊涂,指不定我就下台了,你说说我怎么办?”
“队长,我也知道您为难?但”
“知道我为难还这样做,今天无论如何都得去医院把结扎做了,这事没得商量,还有超生的罚款也一定要在今天给交了”
“队长,凤芝刚生完孩子,还是等她满月了再去做结扎吧”
“不行,今天无论如何都要去,等满月,等满月了我怕你家凤芝指不定又跑到哪里去躲着准备生下一胎了呢”
“队长,凤芝身子不好还是再等等吧,等满月了我们就去,而且一起把罚款给交了,我们保证不生了”石老四两手放到胸前,双腿微曲,不断地祈求者队长
“不行,你今天是打算结扎也不做,罚款也不交,这可不行,李全子,去叫几个人过来把凤芝带到计生站去”队长放下水杯,站起身来,就奔着婴儿啼哭的房间急促,石老四赶紧追上去。
房间是用竹篾编成的墙,墙上的黄泥也掉落了大半,房间内空荡荡,地上放着一盆水,还冒着热气,床上铺满着稻草,稻草上面是破棉絮,躺在床上凤芝抬起头,慌张的看着队长,紧紧地抱住婴儿,用手轻拍抚平着婴儿的啼哭。队长与凤芝对视了一下,便离开了房间。
李全子带着几个人,声势浩荡的挤进房间,一阵啼哭之后与喊叫撕扯在一起,石老四不知如何,一会儿拽着李全子,一会儿又跑出来恳求队长。
但队长只是站着,不听声声恳求也不听屋内吵闹,两只眼睛在院内不断扫射,却避开竹篾房。最后视线停在了水缸与墙之间的夹缝中,夹缝外面用大石块盖着,里面塞满了米,腊肉等。
“你家的罚款也得今天交了”
“队长,队长,不行啊,那是给凤芝补身体的啊,队长啊,求求您啦”
石老四瘫坐在地上,两手无措,伴随着水盆倾倒的声音,竹篾房间内也没有了撕扯动静,只有水向四处漫开,嘈杂的房间一下子变得安静下来。
“队长”远处的一声喊叫又将寂静打破,“史会计叫您回去”
拿起罐头水杯,拧上铁盖,手里面拿着一大麻袋,就走了,回头看了一下瘫坐在地上的石老四。
“以后可别顶着干,不然我对上头政绩也不好交代,你自己也不好过”
毒辣的太阳透不过青瓦,使得青瓦覆盖下的厅口与外温形成鲜明的对比,刚放下锄头,还没来得及抹去额头的汗,一抬头就看见了黄英,黄英连忙拽着拉进屋里,关上门窗,两人站立
“史会计史会计啊,你糊涂啊,平时做事极为严谨认真的,怎么你会犯这种错啊?”
“犯错?我这什么错,黄英同志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史万伦一脸迷惑,但又很惊恐,黄英急匆匆赶来,两人谈话又如此谨慎,他想不出来自己哪里有问题,更想不出来自己哪里有错,哪里糊涂,心中的喘息倒是化为一口闷气,憋在心头出不来。
“你们大队的特产税票,价值有9万块,没有按时上交啊,9万块,这可不是一个小数目啊,要是上头查下来你、我、队长都脱不了干系,但这事情你得担主要责任”黄英质问着
“黄英同志,我交了的,我亲自送到你办公室的,一共两本,每本都清清楚楚的写明了记录的,我真的交了的,我做账这么久以来不会犯这种低级错误的,黄英同志您得相信我啊”
“那你的意思是我吃了公家的不成”
“没有没有,不是这个意思啊,我是亲自交给你办公室同事的啊”
“那现在没看见账本啊,账目对不上,别说你,就连我怕是也要被批斗了,我也快玩完了”
“黄英同志啊,我们大队真的交了的啊”
“得了得了,现在不是交不交的问题了,现在得把账目给对上,缺了那9万块,你和我两人一起凑点把账给补上吧,这是最快解决办法了”
“可黄英同志,这账目真的没问题啊,我也按时上交了的啊”
“好了,先别管了,上头看的时候账有没有问题,可不管你做的干不干净,咱俩一人凑一半,你赶紧筹钱吧,这事先别往外声张了”一只腿悬在门槛上
“这事就先别告诉你队长了”
窗仍被捂得严严实实,大门只打开一半,庭院的热风从门缝吹进来,却在屋内瞬间变成凉气,史万伦一直站着,两眼放空。
“队长,你回来了”
“是啊,黄英同志呢,不是有急事吗”
“他已经回去了,只是过来有一些账目上的小问题要问一下”双唇微微颤抖着
“那就好,最好财务别处什么大问题,今天刚刚抓计生罚款,这个月的又干了一件大事,你那边可别出什么岔子”
“队长您放心吧,我这么多年财务不会出问题的,而且我也不相信会出问题的”
空旷的田野上稻田三三两两连接,零零星星散落着,一点点亮光在稻穗上,水在沟渠中缓缓流动,偶尔被跳过的青蛙扰乱,远处灯渐渐暗下,一层白纱也缓缓落下,盖着稻田,盖住了房檐,白炽灯黄黄的光将白沙中戳出一个亮洞,史会计辗转反则,他想不通为什么会交税没有记录,他想不出来,就这样躺在床上,一直盯着屋顶的横梁。一个猛然起身,搬来木梯,去到楼上阁楼,就只剩下声声动响。
晨光的微曦透过竹篾,照进阁楼,阁楼被搜寻得一片混乱,头顶的白炽灯发出弱弱的黄光,史万伦就躺在散乱的文件中,他苦苦找寻了一晚上都没能找出那张能够证明自己工作清白的收据,几乎阁楼的所有文件都被翻了个遍,但仍然找不到他要的收据。两眼空空的盯着白炽灯,猛一眨眼,飞快的取下了墙边角落木桩上悬挂的一个布袋,那张证明自己的收据就藏在最里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