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绍兴城里最高的地方俯瞰绍兴城,它是一座被水洗过的绿油油的城池,经历了千百年的风雨,它永远都保持着那种惊世骇俗的纯净。刘伯温站在那里,脑海里就如万马奔腾般掠过绍兴的历史。最先跃入脑海的是舜帝在这里接见百官,然后是大禹在这里召集诸侯,宣称不再禅让而要家天下。时光如梭,刘伯温能清晰地看到一个鹰钩鼻子、嘴里永远都散发着臭气的人正在这里卧薪尝胆,这个人就是越国国王勾践,他因为品尝了敌人的大便,嘴里永远都保持着一股臭味。光阴似箭,刘伯温又看到一群宽衣大袖的人正在绍兴城里谈天论地就是不问世事,这是魏晋那群所谓的风流人士。
突然一声马嘶,刘伯温看到宋高宗赵构在这里胆战心惊地避难,而且还说出了“绍祚中兴”这四个字,“绍兴”就是这么来的。刘伯温站在绍兴城中最高处反刍历史,历史对他起了相当大的作用,他说:如果绍兴是座监狱,那这座监狱真是风光无限,因为有那么多英雄人物在这里住过。人绝对不能委屈自己,我要放浪山水。这是一种临时的人生信念,就如一张邀请函,刘伯温四面八方的朋友都来到绍兴,和他一起放浪山水,和他一起喝酒写诗,永无虚日。在这三年看似热闹其实内心百无聊赖的时间里也不是没有可圈可点的事发生。比如刘伯温和王冕的交往就是其中之一。
“王冕”的大名几乎是无人不晓的,他可谓是当时著名的诗人、文学家、画家、书法家。《儒林外史》开篇的楔子讲的就是他的故事,不过他在文中的形象是一位拒不出仕的隐士、高人。我们小时候也学习过关于他刻苦学画的课文,另有他的一首《白梅》也是相当出名的,语文题目中也没少考过:冰雪林中著此身,不同桃李混芳尘。忽然一夜清香发,散作乾坤万里春。王冕是绍兴人,和鲁迅先生是同乡,他慷慨有大志,通术数之学,也算得上是位“仙儿”。元末天下还没乱糟糟的时候他曾去过京师,偷偷与人说“乱且作”,人们都以为他疯了;后来他又仿照《周礼》著书一卷说道:我还没死,拿这个去献给明主,可以让天下太平。
但是后来命运却和他预想的不同,未来的皇帝朱元璋让他当秘书(谘议参军)后他就不幸生病死掉了。王冕死是后来的事,这时还活蹦乱跳着呢。刘伯温和王冕神交已久,还在杭州的时候他就听说王冕写诗厉害,早就想结识了,这次到绍兴正好有了这个机会。其实刘伯温和王冕两个人在人生理念上是有差别的,王冕不喜欢吃元朝的官饭,刘伯温则巴不得吃官饭,但在特定时期刘伯温在公务员之路上走得跌跌撞撞的时候,他也跟王冕一样有了当隐士的想法,这下两人距离就拉近了。而且两人还有些其他的相同点,比如都能画点小画、作点小诗。
交往起来以后,王冕的诗集出来后请刘伯温作序,刘伯温欣然允诺,称王冕的诗质量不错,好好地夸了几句。后来刘伯温离开绍兴以后王冕可能还去处州看望过刘伯温。除了交朋结友,刘伯温干得最多的就是自己写写诗、作作文。这两年的文学创作是刘伯温一生的巅峰时期。从刘伯温文集的情况来看,在绍兴的这几年刘伯温参加过好几次文人雅士发起的聚会,比如“牡丹会”啊,“南镇之游”啊,“竹林宴集”啊,“郊外游”啊,日子表面上也还过得悠闲自在。或许正是这种假象迷惑了后人,于是刘伯温传记的作者在叙述刘伯温“羁管绍兴”的篇章时毫无人性地用一句话作了概括:刘伯温每天都放浪山水,写诗作画,跟朋友喝酒谈天,好像他的心态调整得不错。其实这种铁石心肠的描述对刘伯温一点都不负责任。
真实的情形是这样的:刘伯温强颜欢笑,每天都思考自己痛苦的人生。当他在跟朋友喝酒时人人都见到他烂醉如泥,实际上他深邃的内心总无比清醒,而这种清醒就是一种深入骨髓的疼痛。当他跟朋友游山玩水吟诗作赋时,实他在思考国家的前途,最让他懊恼兼痛苦的是,无论如何都没有思考出结果。“韶华不我与,去若川水流”这种“时不我待”的生命紧迫感明显跃然纸上。可是刘伯温也明白,自己无论如何地忧心忡忡,如何地想要为国家出力,但现实却是没有平台给他。如果没有戏台,自己又不能搭建,唯一的办法就是在心里唱戏。但心里唱戏别人又看不到,所以唱了等于白唱。
我们完全可以这样说,刘伯温诗文自娱是一种无奈的选择。茨威格写过一部小说叫《象棋的故事》,说的就是一个被关押在监狱中的犯人,由于一切自由被剥夺,所以就背诵一本象棋谱,结果出狱成了一名象棋高手。刘伯温后来被誉为明初诗文三大家之一,和他在绍兴的三年时间里每天都写诗作文有着重要的关系。孟子说过,对于君子而言世界上就没有什么阻碍,万物皆备于我,一切看似阻碍的东西其实都是在磨炼我,最后成全我。这当然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人人都喜欢顺境不喜欢逆境。人人都喜欢游乐场不喜欢监狱。在绍兴监狱的三年时间里刘伯温也曾“出狱”过。当然从心是人最大的监狱这一角度而言,刘伯温的出狱不是身体的出狱,而是心灵的出狱。